吳嘉寶 1996.7.7
引言:建立國內攝影教育,已是刻不容緩。
「我們是生活在影像世界裡的視覺動物。」
如果光憑這一句話,也許大家還不容易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但是如果我們把目前正在我們社會中出現的幾個社會現象,合併起來觀察,就不難了解前面這句話的真義了。
——近年來,凡是大型的展覽、商業展售以及各種競選活動,在會場上免不了要用所謂的「電視牆」來吸引人潮。
——在全國消費菁華區的臺北市東區和西門町,几是以年輕人或上班族為生意對象的商店,不論是餐廳、服裝店、髮廊,到處都可以看見正在播放 MTV 的電視機。
——政宣當局在宣導公眾交通安全、飲食衛生時,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便是在晚間的電視頻道上播放電視宣導短片。這些社會觀眾正告訴我們,在現在社會裡,「影像」是人們最容易親近,最容易藉以認識事物,也是最具說服力的傳播媒介。我們再來看看下面這些事例:
——有了顯微鏡之後,我們才開始知道微生物長得什麼樣子,才知道如何控制甚至培養病菌。有了電子掃描顯微鏡之後,我們對超微小世界的真相,才有更多的瞭解。
——有了 X 光電、電腦斷層掃描儀器之後,不但醫生自己能夠更容易瞭解病人的體內發生了什麼變化,藉著這些「影像」,醫生也更容易讓病人瞭解自己的病情。
——有了氣象衛星之後,任何人都能夠從電視新聞播放的氣象雲圖,瞭解速幾天的天氣可能會是什麼樣子。
——利用紅外線、紫外線以及各種光譜攝影的遙感探測衛星傳送回來的圖片,我們更容易了解大地的各種資源分布、開發以及各種污染侵蝕大自然的情形。
以上幾個事例更告訴我們,只要我們能夠擴展我們的視覺領域,「看見」我們肉眼原先看不見的,便能對這個世靠更多一分了解。事實上,根據魯斯舒瓦茲(Ruth Schwarze)教授的研究,人類自外界獲得的一切資訊,有百分之七十八是經由視覺而來的。也就是說我們從完全無知的嬰兒開始,一切行為(學習、記憶),以及知識技術的獲得,絕大部分都要靠視覺的幫助才行;科學家也證實,越進化的動物擁有越精密複雜的視覺器官。導致近代科技文明急速進步的大多數科學實驗,其最初的步驟,也都是把欲研究的各種現象加以「可視化」或「易視化」之後,再靠觀察或記錄下來的「視像」進行分析研究。
從這些事實,我們不難了解「視覺」和「視像」在一切進化過程中的重要地位。
如果了解這些,我們便能清楚認知,任何能夠拓展我們的視覺能力,甚或處理視像的技術,對人類的文明而言都是無價的。
「攝影術」正是這種技術。有了攝影術之後,人類不但可以把自己的視覺,迅速而忠實的保留下來,而且還能夠把保留下來的這些視像,傳播到不同的時空範圍之中。
因此,遠在 1838 年法國的達蓋爾(L. G. M. Daguerre)完成了攝影術時,巴黎天文臺長阿拉哥(Francois Arago 1786-1851)便已經看出攝影術對人類文明的進化與資訊的傳播,將有極大的影響,因而力促法國政府將達蓋爾的攝影術專利權購下,公諸於世,讓世人共享攝影術所帶來的方便。其後的歷史也證明了阿拉哥的先知先覺。我們從世界文明的進化史中,便可以清楚看出,現代文明不論是人文的或科技的,都是在攝影、網點印刷、電影、電視、電子影像處理等技術出現之後,才有飛躍的進展。這五種全都是視像轉換和處理的技術,而且其中網點印刷、電影、電視、電子影像處理四種技術都是從攝影衍生而來的,亦即是說攝影術是所有視覺轉換技術的根源。這些技術雖然並非同時出現,但是每當某中一種更新、更進步的技術出現,現代文明就以更快的腳步向前邁進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中能將視像大量移轉(印刷)在紙上的網點印刷術,不僅改變了二十世紀初以後的新聞傳播方式。眾所周知的,對人類認知方式(認知新事物)的改變,有關鍵性影響的生活雜誌(LIFE),也是因為有了網點印刷術才得以出現的。在這之前,人們主要是透過文字和語言來了解周遭的事物。但是大量使用視像(照片),以視像為主要傳達方式的「生活雜誌」出現之後,人們對時代、對社會的認知方式,就轉而經由比文字更直接、沒有隔閡的視像來認知了。而電視的出現和普及,以及電影的商業化,對人類生活方式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更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這些都是「視像」和「視像傳播技術」直接影響人類文明演進的明證。今天絕大部分的科學研究,從社會學、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動物行為的研究、地球資源的探測、公害的偵測......等等,沒有一樣不需要上述五種視像處理技術的協助。
尤其近年來,利用積體電路等電子科技所發展出來的電子影像處理技術,更使得許多科學研究如虎添翼。而光纖、影碟、錄影、國際視訊傳播技術的出現與發達,更使得世界各國不得不調整他們的法津以及教育方式,來適應更新的視像傳播技術所帶來的社會新秩序。
因此,可以說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以及未來將面對的時代,已經是一個由「視像」攝成的「視像時代」。就在這種由視像主宰絕大部分大眾傳播媒體,甚至「視像」已經成了「知識」及知識傳播的「基本單位」的時代底下,如果我們還不了解視像的本質,不知道如何有效運用視像,不知道視像所可能有的陷阱在那裡的話,則終將為視像時代的洪流淹沒。
譬如說,我們都深信「照片」是「寫真」,能把真實的景象記錄下來。因此警察處理交通事故要用照相機,交通違規的裁決依據是路邊的雷達測速照片,而且電視新聞播故的影像,我們都毫不猶豫的相信那是事實,報紙上刊載的照片我們更從來沒有懷疑過。
問題是:「視像」就是「真相」嗎?
讓我們來看看下面幾個例子:
——日本影視歌紅星神田聖子(原來的松田聖子),今年初懷孕之後,日本各雜誌媒體紛紛刊登神田聖子的孩子出生後,可能的長相照片。這些照片是將神田聖子的照片與夫婿神田正輝的照片,利用電腦影像合成技術合成製作而成的,而這些合成照片上的「人物」事實上並不存在。
——蘇俄的車諾比核子發電廠發生事故後,最早在美國電視頻道上播放的失事核電廠的遠攝錄影影帶,事後證明是在義大利拍攝偽作。
——美國航空及太空總署一度因為「海盜一號」電傳回來的火星照片,所顯示的火星的額色(藍色)與肉眼觀測的嚴重不符而大為驚慌。事後證明該照片是因電傳程序中因解碼時誤譯,而產生了錯誤。問題是如果這張照片沒有肉眼觀測到的結果可資比對,有誰會懷疑該照片並非真相?
——日本在二次大戰期間,所發行的宣傳畫報上所刊載的都是東南亞各地人民在日本統治下過著安和樂利生活的照片,有的甚至還顯示當地人民傾力支持日軍「聖戰」的照片。現在我們再來審視這些照片,自然能了解其「真相」何在。問題是,在二次大戰期間,日本國內的民眾以及歐洲各國的民眾,都對這些照片所傳達的「真相」深信不疑。
——在國內,即使同樣一張照片,在中央日報刊載時所作的圖片說明,與刊載在黨外雜誌上所作的圖片說明,經常是南轅北轍。以上這些事實都告訴我們,「視像」並非一定是事實真相的記錄,「視像」在傳遞時經常有若干陷阱,這些陷阱若遭有心人利用,則「視像」很可能顛倒是非。尤其在電子影像製作技術發達的今天,電腦要將任何照片上的一兩個人的影像消除掉,或製作出可以亂真的假「視像」,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再者,在照相機和雜誌泛濫的今日,在街頭攝影者的自由度應該到什麼程度?報章雜誌刊載照片時,媒介與照片中所載的「容顏」的主人之間的權利分際在那裡?同樣的,電視攝影機街頭任意攝得的影像,在公開播放時應該如何處理路人的隱私權?一幢公共建築物或私有建築物,對其暴露在外的「景觀」擁有多少主權?
攝影家在接受委託拍照時,受雇於人拍照時,白由投稿發表時,這種種不同情況下,攝影家、雇主及傳播媒體,甚至模特兒之間的權益分際在那裡?攝影家的作品的版權何時產生,何時終止?......。這些事例在在顯示,處身在「視像時代」裡,我們不但應該充分了解「視像」的特質,才不致於為「視像」或操縱視像的人所欺瞞,就連一國的社會制度,也應該針對視像社會中,「視像」與「人」之間的關係加以調整,才能避免因之而來的混亂。
但是環顧我們的社會,除了大量出現的視像之外,似乎還找不到任何視像社會所應該有的特質。不要說我們的法律不曾針對照片的版權或肖像權、隱私權有任何調整,就連一般社會大眾對「視像」的認識也十分模糊。更令人悲觀的是,即使連一般人,甚至國家當局對「攝影」的認識,也與真相有極大的出入呢!
其中,最令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也已經我們社會帶來許多不利的,便是自我國立國以來,在我們所有的教育系統中,竟然從來就不曾有過正式的攝影教育。這是我們的中央教育決策當局,誤解「攝影」、低估了「攝影教育」內容的明證。為什麼我們一直沒有正規的攝影教育系統?有人說至今教育當局仍然認為「攝影」只是生活中的「花瓶」而已,可有可無。也有人說我們的教育當局認為大學的攝影系,最多只能訓練一些攝影藝術家而已,遠些人對國家的建設毫無幫助,因此沒有必要在大學裡設立攝影系。
事實上我們知道,照相機和攝影術其實就是各種視像和各種視像處裡技術(網版印刷、電影、電視、電子影像處理)的根源。而攝影教育正是在教育人們如何認識視像、掌握視像以及學習各種視像處理技術的最基礎的教育。任何學習印刷、電影、電視、電子影像的人在進入專業課程之前,就必須學習攝影,否則對某專業課程的學習效果必然大打折扣。同樣的,在我們社會運作中,需要具備視像觀念或視像控制技術的職種,已是不勝攸舉。例如:警察、視聽教育、農林漁業、環保、國防軍事、新聞傳播......等等,那一樣不需要攝影?
在這些職種中,最需要具備視像和攝影觀念的,莫過於美術設計(或稱商業設計、廣告設計、平面設計)的專業人才了。由於美術設計的水準高低往往嚴重影響外貿產品的形象和價值,對於以外貿為命脈的國內工商業而言,高級的設計人才永遠是該企業內最重要的人力資源。這也是為什麼國內的大專院校和高工高職(尤其是私立的)要競相設立美術設計科系的原因。根據非正式的統計,目前國內每年就有一萬多名高中以上美工科系的學生畢業。換句話說,國內每年就有萬名以上的美工學生,要在學校學習與他們的專業有密切關係的「攝影」及「廣告攝影」這門學問。
事實上,國內的大專院校裡,因為專業的需要而設有零零星星的攝影課程的科系,還不只美工科系而已,新聞、廣播電視、電影、大眾傳播、服裝設計、美術、印刷等科系都有或多或少的攝影課程。因此,根據初步的推測,國內每年至少會有近兩萬名左右,高中程度以上的學生,正在學校上攝影課。問題是,誰來教他們攝影呢?而且每年將近兩萬名的學生,要有多少攝影老師才夠?
我們知道,要在高中教書,至少要有大學的學歷,要在大專教書,也要有碩士以上的學歷。但是我們的大學教育體系裡,既然從來沒有攝影(科)系,(更甭談攝影研究所了),又怎麼會有攝影師資呢!那麼目前正在學校上課的近兩萬名的學生,又是向誰學攝影的呢?
大專院校裡的情形還好,能在三專以上的學校教攝影的,多是曾經到國外的大學專攻攝影的歸國留學生。問題是俱備這些學歷的攝影師資並不多。他們連所有大專院校所需的攝影教職的空缺都不能填滿,當然不可能有這一類的留學生到最需要攝影師資的高中、高職去教攝影了。
那麼每年有一萬名左右的高中美工學生要學攝影,怎麼辦呢?絕大多數的高中高職不是找個熟人湊合湊合,就是讓曾經玩過相機的別科老師一面教、一面學。這些人能夠教出多少正確的攝影知識(遑論是否能教出與設計有關的攝影了)當然可以想像。而每年上萬名的美工學生帶著不完整的,甚至錯誤的攝影及視像的觀念,進人工作崗位之後,因而產生的負面影響,就更不難想像了。
因此,單單在培養攝影師資的這個目標上,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應該建立大專攝影教育系統了;更何況社會各階層還有那麼多行業都需要攝影及視像的專業人才,他們都需要學習專業知識和技術的教育場所。
和我們的「落後」比較起來,我們來看看別的國家重視攝影教育的情形:
——十九世紀下半葉,歐洲就已經有攝影教育了。
——根據一九七六年的統計,美國全國至少有九萬四千一百零六人在大學以上的學校專攻攝影。其中有一千五百九十三人攻讀碩士學位;七十三人攻讀博士。
——日本每年有三萬多名專攻攝影的大學及碩士班的畢業生。
——韓國有三家大學,四所專校設有攝影系科系。
——甚至經濟水準遠落在臺灣之後的中國大陸,兩年前在江西大學,也設立了攝影科學與攝影藝術系組。
不論從以上的那一種理由來看,要讓我們的社會運作正常,在視像時代不落後於人,我們實在必須及早設立自己的攝影教育系統。
那麼我們應該怎樣建立我們的教育系統呢?個人以為一個理想的攝影教育系統至少要包括:
1. 在大學裡設立攝影藝術及攝影科學兩種系別。
攝影科學系中學生的主要研究範圍是,視覺生理、視覺心理、攝影光學、攝影化學、影像複製技術、感度測定學、電子技術、攝影機械、電子影像處理技術等與攝影和視覺有關的基礎與材料的科學。
在這方面學有所成的人,可以在感光材料的製造,電影及一般照相的沖洗,遙感探測、光學儀器,以及其他科學研究所需的特殊攝影方面求其發展。
攝影藝術學系學生的主要研究範圍,有攝影視像基本理論、視覺心理學、攝影史、相關藝術理論、一般或商業運用的攝影技術等等。
在這裡學成畢業的學生,可以在各級學校擔任教職,或在商業攝影及個人創作上發展。
2. 藝術研究所中設立攝影視像或攝影史碩士班。
攝影碩土班的學生主要在研究視像或影像複製的本質,以及其與文化、社會、其他藝術之間的關係。此外還需涉獵攝影史,以及其他與視像相關的文、史、哲方面的學問。
這些人將來可在攝影藝術,或其他藝術評論、個人創作,和大學攝影藝術系的教職方面求發展。
3. 在二、三專或五專裡設有各種專業的攝影科。
專校攝影科的學生,主要在短期內學習各種專業攝影的技術和必要的基礎攝影理論。他們在畢業後,可以擔任新聞媒體、印刷、醫院、警察等各行業所需的專業攝影人員。當然也可以依自己的意願,從事獨立創作、及其他攝影工作。
當然要建立完整的攝影教育系統,並非一日可成的。我們不妨先從大學裡的攝影學系開始,先以培育各級學校的攝影師資為首要目標辦學。若干年後,再以這些師資為基本教員,在各職業專科學校開辦各種專業攝影科,積極培養社會上各行業所需的攝影技術人才。
至於研究所的碩士班甚至博士班,則必須待社會上有足夠的,或能自國外延聘到碩、博士班所需的高級學術人才才能開辦,進而為社會培育視像及攝影的理論性人才。
其實只要國內能夠擁有理想的視像及攝影的學術研究環境,專習視像或攝影理論的高級研究人才,並非十分難求。而我們的社會是否能有這種學術研究環境,又端賴國內是否具備良好的攝影教育系統。實際上,這兩者的因果循環關係,可以是惡性也可以是良性。不幸的是目前我們的社會,在這方面正是處於惡性循環的關係上。
總之,不論在因應視像時代的快速發展,或者在供給社會所需大量的攝影人才上,以及如我在前面所說的其他社會利益上來看,在國內建立完善的攝影教育系統,實在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了。
我們期望有關主管當局能夠正視這個問題,儘早在國內的大專院校開辦攝影教育。唯有如此,才能盡早避免我們的社會目前正在蒙受因為缺乏攝影教育而生的大害。更期望目前正在,或者曾在國外高等教育機構專攻攝影及視像學問的朋友,能夠回到國內,共同為及早建立國內的攝影教育努力。
刊載於:「文星」雜誌 102 期,民國 75 年 12 月 1 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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