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寶 1998.12.1
「攝影」是一種「看」的方式、一種「思考」的行為。從攝影作品中我們不但可以閱讀到作家如何看他所處的世界,更可以看到作家如何面對自己。攝影家生產的「影像」,其實正是他對現實世界的體認。
從這個角度來看,台灣攝影史的最大特徵,正在它充分顯示了持續數十年之久的思想獨裁的政治生態和禁止獨立思考的灌模式教育體制,如何有效的扼殺了一個文化體的成長。前者,使得台灣光復初期的攝影家驚嚇得將二二八街頭遊行的底片完全燒毀,或把相簿中興大陸有關的所有照片全部放棄,從此攝影題材可以數十年如一日的只在樹下美女、矇朧山水的「沙龍」題材中打轉。後者,使得曾經有幸恭逢鄉土論戰的洗禮,站在歷史轉淚點的攝影新銳卻因為思考方式與視點的僵化,使得他們竟也只能在發現一個新攝影形式--街頭攝影--之後,就前後(十數年如一日)左右(你我他大家都一樣)一成不變的將之視為攝影的唯一形式,而讓街頭攝影也成了續畫意沙龍之後的一個一成不變的新「沙龍」。
思考方式的僵化、不願以獻身的態度投入攝影創作,正是臺灣攝影家的普遍體質。在攝影既可以用來記錄生活的歡樂片段,又可以做為藝術創作媒體的翹翹板上搖擺不定的的臺灣攝影家,既貪嗜攝影生產圖像的快速和方便性,又無法(或不顧或害怕面對)對創作理念、媒材、自我、的三角關係作嚴謹的思考與認知,更害怕獻身投入攝影創作之後可能面對的窘困的物質生活,最簡便的態度就是在「正常」工作之餘,走上街頭拾取街頭世相情節中的所謂「高潮」。這種隨處可得、隨時上映、有如潮起潮落間浪花般的世相片斷,卻經常被一些就此滿足的攝影家膨脹成為世間奇珍的「決定性的瞬間」。
正因為台灣現世的攝影家大都從「獵影」出發,從「把玩操縱」新奇的生活嗜好品為出發點開始自己的攝影人生。所以他們從來不知道、也沒有深刻的去思想、更沒有適當的教育告訴他們,「玩」攝影竟然還需要思考。對他們而言,像「拍照」到底能逼進事物的本質多少?攝影、影像、站在相機後面的自我的本質是什麼?自我和自己所創作的攝影作品與自己生活的社會、歷史應該有什麼樣的關係?視覺影像、文字意像、美術、電影、電視各有什麼特質?這些人類意識傳播媒體相互問的關係是什麼?評定影像良否的價值體系在那裡?視覺元素的幾何結構、視場劇情和這個體系又有什麼關係?......之類的問題,當然和他是否可以拍好照片沒有關係。不幸的是,這些普遍現象正是台灣攝影文化長期停滯在啟蒙層次的重要原因。
林柏樑的攝影人生和他同輩的其他攝影青年相同的是,他們都是從喜愛攝影但是又反對當時攝影學會的畫意沙龍觀點的角度出發。這些人既存理念上反對畫意沙龍的不食人間煙火,行動上當然就要走進真實生活中尋找攝影題材,於是這些攝影青年下鄉的下鄉、上街的上街、入山約入山,為了就是要拍一張又難得、又好看、又有社會關懷味道的攝影作品。林柏樑自然也不例外。問題是,一切攝影行為如果僅僅只有動機,背後缺乏完整而獨立的自我思想體系與影像美學做基礎,缺乏不斷在作品中質疑真理、觀照自我、觀察社會的本質與變動、將自己的價值體系呈現在觀者面前的話。它就更加的必須在影像的視覺元素間有極嚴謹的幾何結構,否則他所拍出來的作品當然就註定只是能成為無限繁複世相間支離破碎的吉光片羽而已。
所幸林柏樑與他同輩的攝影家不同的是,高中時代就急切想要認識藝術的堂奧、吸收藝術養分的林柏樑,在毛遂自薦地與畫家席德進通信、認識之後,最後終於住進席德進家裡學畫半年。儘管在這半年裡林柏樑主要做的是管家、買菜、煮飯、洗碗的工作,習畫的時間並不多。但是與留學法國而又熱愛台灣民俗藝術的席德進朝夕相處之間,林柏梁也的確從席德進的藝術修養、生活嗜好和人格思想中接受了極豐富的藝術滋潤與薰陶。林柏樑日後的作品在影像元素的幾何結構間展現的典雅氣質和影像美學想必源自於此。林柏樑日後酷愛拍攝古蹟建築,攝影的對象離不開民俗藝文團體、雜誌,攝影題材也以廟宇古蹟和環繞其間的民俗慶典為主,以至今日被歸類成民俗攝影家被稱為民俗影像的蒐集者等等,在在都看得見席德進對林柏標的影響。事實上林柏樑諸多作品中最見完整形式的「鹿港龍山寺初探」,也是因為席德進的帶領林柏樑才開始踏入龍山寺的大門。
除了攝影題材的選擇外,林柏樑在攝影專業工作間所顯現的熱切追求、執著真理和面對作品時的誠實態度(我們從他所用的題名「鹿港龍山寺初探」的初探二字中便可略窺一二)以及對人與文化遺物的真誠尊重,在在看得到席德進在他身上的深刻影響,而這正是林柏樑攝影生涯最大的本錢。
一九八六年三月林柏樑在台北福華飯店藝廊舉行了名為「鹿港龍山寺初探」的專題攝影展。在林柏樑的作品中,「鹿港龍山寺初探」是其中最完整表露林柏棲的規點與人生哲學的作品。在這個系列作品中,林柏樑最大的成就是,他不但充分把握了「光線」在(做為影像表現媒體的)攝影媒體中應有的位置,更讓觀眾歷歷的體驗了攝影的最大特質--光影形色在影像中營造出的美感氛圍。而光影正是攝影圖像中刻劃時空情狀的精靈。我們幾乎可以在一張張的畫面上清晰的「聽見」那變幻莫測的陽光,在這古廟的廊下門前奔跑、跳躍、徘徊、踟躕、漫步的種種聲音。透過這些精確的光線,林柏樑也同時教我們清楚的看見(甚幾乎可以「摸」到)無情歲月是如何一面侵蝕龍山寺的形體,同時又將龍山寺的一身風霜傲骨映照得那麼光彩奪目,龍山寺又是如何的碣然挺立在歲月之間。
林柏樑的企圖心不僅展現在圖形中時空交錯的光影結構上,更在他嘗試掌握的影像語彙的架構上。整個系列作品中,林柏樑帶領觀者脫離地心引力的宿命束縛和一成不變的日常(眼高)視野,以不斷變換觀景的視點位置(攝影距離的遠近或角度的高低俯仰),來徹底避免結構類似的影像在系列中重複出現所可能造成的單調貧乏。因此系列中每一張照片都大大的豐富了觀者的視覺經驗,畫面間圖形的層次變化更教整個系列瀰漫著活潑生動而耐人細品的視覺律動。
在影像敘事的鋪陳上,林柏樑除了詳細的向觀者娓娓的道出龍山寺的建築本身最傲人的形色結構和一切細部內容外,更清楚地讓我們看見屹立在歲月間的龍山寺、如大地、母體般的龍山寺,是如何的呵護著潮來潮去的「百代過客」(附近居民)的每一天的生活,又是多麼慷慨的任由這些過客從它身上取用每日的必需。臺灣人民的生活內容、思想與價值體系,甚至民俗藝術的形成與各該地的寺廟是多麼的不可分。因此鹿港龍山寺之類的文化古跡又是如何的需要生活在現代臺灣的我們去重視它、保護它。
「鹿港龍山寺初探」系列照片,不僅顯現林柏樑在影像的幾何結構和光影分布間,操縱攝影影像的精確技巧和他所構築的變化豐富的影像語彙,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清楚的看見林柏樑對文化古跡與傳統民俗是如此的執著與關愛、他以「熱愛台灣民俗」為中核的思想體系、和他「看世界的方法」。這種作品中足以引起觀者深刻恩惟,進而喚起觀者關懷社會、關心人類高尚情操的精神內含,正是林柏樑的「鹿港龍山寺初探」系列作品的成功和價值所在之處。
令人遺憾的是,林柏樑的諸多作品中如「鹿港龍山寺初探」般完整成功的大塊文章並不多見,大部分都是為了討生活,應付各雜誌主編急迫之需的、應景的、瑣碎的零散作品。這正足以顯露國內文化工作者,尤其是被曲解為藝術末端的、甚至器材操縱人員的攝影工作者,經常必須面臨的窘境。這當然和「文化建設」在國內如何被政府和民間機構輕視,臺灣的出版界、雜誌界的主事者如何的缺乏文化藝術上的遠見、大略,如何輕看攝影的所能,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不過我們也非常高興聽到林柏樑自己正在籌劃一項大規模記錄臺南民間生活習俗的攝影計劃。我們誠摯的期待林柏樑能在審慎周密的規劃其架構與細節之後,能夠說服政府或民間機構贊助所有經費。即使不能,也應該不畏艱難地(不論在物質上或精神上的)完成這項極富歷史意義的計劃,為社會也為自己增添一項無價的文化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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